周城雄（中國科學院科技戰略咨詢研究院研究員、數智創新與治理研究中心副主任）

近日豆包手機助手被多款主流App禁用，引發市場廣泛關注。這場看似簡單的登錄糾紛實則揭開了數字時代最具顛覆性的權力重構——人工智能系統與傳統應用程序之間正展開激烈的生態位爭奪。與此同時，從亞馬遜起訴美國人工智能公司Perplexity AI，到蘋果嚴控App Store（蘋果應用程序商店）審核規則，全球范圍內的AI智能體與原生應用的沖突愈演愈烈。在這場博弈中，技術革新、商業利益和監管規則相互交織，共同勾勒出下一代移動互聯網的進化圖譜。

技術原理層面的根本性沖突構成了這場博弈的底層邏輯。以豆包手機助手為例，其通過無障礙服務接口模擬用戶操作的運行機制，本質上是對傳統人機交互范式的降維打擊。這種繞過App預設操作流程的技術路徑，打破了應用開發者精心設計的流量分配體系。就像當年微信小程序對原生App的分流效應一樣，AI智能體的出現可能使得應用商店、首頁推薦位等核心入口的價值急劇貶值。商業利益格局的重塑成為矛盾激化的直接誘因。

數據顯示，中國移動互聯網廣告市場規模已達萬億級別，其中相當部分的收入依賴于用戶主動點擊行為。當AI助手可以自動完成比價、購物、訂票等高頻操作時，不僅直接截斷了應用內購買的轉化鏈條，更動搖了基于用戶時長的廣告價值評估模型。數據主權的爭奪則是更深層次的角力場。每個App都是承載用戶行為數據的孤島，而AI智能體的本質是打破數據孤島的橋梁。亞馬遜指控Perplexity AI“非法獲取用戶數據”的本質，正是對數據資產控制權的宣示。在數字經濟時代，誰掌握了數據流動的主導權，誰就能定義未來的商業模式。

然而，現行技術標準的滯后性為上述沖突埋下伏筆。當前主流操作系統對AI智能體的支持停留在基礎權限層面，缺乏針對自動化任務的精細化管控機制。以安卓系統的無障礙服務為例，其設計初衷是為殘障人士提供輔助功能，卻意外成為AI突破應用壁壘的突破口。這種技術工具的錯配導致開發者與平臺方陷入“貓鼠游戲”的監管困境。而各經濟體數據治理體系存在差異，使得一些跨國科技公司不得不采取區域化適配策略，進一步增加了AI智能體的開發成本。利益協調機制的缺失使矛盾難以調和，當一些App以“保護用戶體驗”為由封禁競品AI時，實質是在維護其作為超級App的生態壟斷地位。而手機廠商推動AI助手的深層動機，則是試圖擺脫對應用商店分成的依賴，重塑“硬件+系統”的盈利模式。全球范圍內，這種零和博弈的思維可能導致雙方缺乏合作意愿，行業標準制定陷入僵局。

面對上述挑戰，AI手機的下一步發展路徑已逐漸清晰：從“AI功能疊加”走向“AI原生設計”，核心在于構建“端云協同”的智能體架構。

首先，端側AI能力將成為標配。隨著NPU（神經網絡處理器）算力的提升和模型小型化技術（如MoE，混合專家模型；量化壓縮）的成熟，越來越多的大模型推理任務可在手機本地完成。這不僅保障了響應速度和隱私安全，也為離線場景下的智能體運行提供了可能。未來，一部沒有強大端側AI能力的手機，將難以被稱為“AI手機”。

其次，開放且標準化的智能體接口至關重要。平臺需制定清晰的規范，允許開發者將其服務“注冊”為智能體可調用的能力模塊。例如，美團可以將其訂餐服務封裝為標準API（應用程序編程接口），供系統智能體在用戶提出“幫我訂晚餐”時調用。這種模式既保留了開發者的業務閉環，又融入了智能體的統一調度框架，實現雙贏。

再次，個性化與情境感知是智能體差異化的關鍵。未來的AI手機將深度學習用戶的習慣、偏好和所處環境，提供高度個性化的服務。早晨通勤時自動播報路況和日程，會議中實時生成摘要，旅行時智能規劃路線——這些都依賴于對多模態數據（位置、日歷、消息、傳感器等）的融合分析。誰能更好地理解用戶情境，誰就能贏得用戶黏性。

最后，商業模式的創新勢在必行。當交易和服務通過智能體完成，傳統的應用內購買、廣告展示等模式需要進化，未來可能出現“按任務付費”“智能體服務分成”等新機制。平臺、開發者與智能體提供商之間需探索公平合理的利益分配方案。

總之，AI智能體與App的紛爭，表面看是新舊交互方式的沖突，實則是數字服務交付模式的升維。App不會消失，但其角色將從“前臺主角”轉變為“后臺能力提供者”。AI手機的終極目標，不是消滅App，而是通過智能體這一更高階的抽象層，將碎片化的應用服務整合為連貫、主動、個性化的用戶體驗。

這場變革才剛剛開始。對于手機廠商而言，勝負手在于能否構建一個開放、可信、高效的智能體生態；對于開發者而言，機遇在于如何將自己的核心能力轉化為智能體可調用的原子服務；而對于用戶而言，一個更懂你、更主動、更無縫的數字生活，正加速到來。在這場入口重構的浪潮中，唯有擁抱變化、協同進化者，方能在AI原生時代贏得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