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銘(上海交通大學安泰經濟與管理學院特聘教授)
當前,在外需受到國際政經環境影響的背景下,提振消費、擴大內需對于穩增長的作用進一步凸顯。進一步提振消費,需要兩方面并重,一是讓消費者“有錢花”,一是要解決“有錢沒處花”。促進服務業發展一方面有利于擴大就業,提升勞動收入占比,讓人“有錢花”;另一方面,也通過提供多元的消費場景滿足人們潛在的消費需求,讓人“有地方花錢”。
消費為何是拉動經濟增長的新動力
有學者認為,經濟學理論尚不支持“消費拉動經濟”這一認知。這種觀點與中國實際有偏差,因為教科書式的宏觀理論不討論經濟運行中存在的摩擦,相關觀點沒有認識到中國經濟在結構性方面的問題。
當前強調消費拉動經濟增長,主要是有兩個原因。原因之一在于,中國經濟長期以來依賴于投資拉動和出口導向,國內消費占比偏低,這樣的增長方式對提升勞動收入占比以及居民福利貢獻偏低。在外需受到國際政經環境的影響情況下,啟動國內消費需求作為新的增長動力,能夠使得經濟結構也更加優化,經濟增長和居民福利提升更加趨于一致。
從實際感受來說,當前中國也存在著大量潛在的居民消費需求,尤其是服務消費需求,例如教育、醫療、養老、幼托、文化娛樂、旅游、體育等等,而供給側對這些領域投資不足、質量不夠高,因此有大量的消費需求未能夠得到充分的釋放。
第二個原因在于,隨著經濟發展水平的提高,消費在GDP中所占的比重持續提升,同時在消費中,服務消費的占比也持續提升,這兩點是經濟發展的客觀規律。因此,強調消費增長成為拉動經濟增長的新動力,就是面向中國未來可能持續提高的收入水平,不斷地從供給側優化結構、減少限制,釋放消費增長的空間。
只有進一步完善市場機制,充分讓需求牽引供給,供給創造需求,同時,政府在場景提供、減少限制性措施等方面,更好地與市場配合,才能讓消費成為新的增長動力。
如何解決“有錢花”?
增加居民收入是一篇大文章。首先,居民收入與經濟增長直接掛鉤。我們的宏觀經濟政策,包括貨幣政策、財政政策還可以進一步發力,以推動經濟增長。對一些能夠提供大量就業機會的行業,要加力扶持,幫助它們穩步發展、擴大規模。此外,要用提高低收入人群收入、發消費券、漲養老金等方式提升消費能力。
其次,要調整產業結構,提高服務業比重。我國居民的財產性收入尚待提高,目前居民收入仍以勞動收入為主。如果對比制造業和服務業兩個部門,制造業相對來說屬于資本密集型,勞動收入占比偏低。而服務業是勞動密集型,它的勞動收入占比較高,服務業的發展會更多帶來勞動收入的增長,這是增加居民收入非常重要的來源。
第三是做好二次分配,包括優化稅制、完善社保制度等,很重要的部分就是農民工、新就業形態人員的社保。我建議,在加快建設全國統一的社保體系和加快外來人口市民化的基礎上,進一步健全完善靈活就業人員的社保制度,增強相關人員對于參保的選擇性,穩扎穩打、統籌推進,讓他們切切實實享受到福祉。
第四,增加家庭部門的實際收入,一個重要的方向是通過政府的公共政策,在一些領域內增加公共支出,一是教育,一是住房,從而減少家庭部門的相應支出。如果家庭部門的這兩項支出可以更多通過公共支出來承擔,就可提高家庭部門的實際收入,釋放消費潛力。尤其是對于進城務工群體來講,要能夠讓其子女更順暢地進入公辦學校,同時在城市提供更多的保障房,降低他們的居住成本。
如何解決“有錢沒處花”?
可能很多讀者會覺得,“有錢沒處花”是一個“有錢人的問題”,但實際并非如此。每一個人在其收入水平上都會有很多種消費形式,這就形成了多元的消費需求,相對應地就出現了消費場景不足的問題。
在當前物價處于低位的背景下,CPI的幾個大類統計中,被歸入“其他”類目的消費價格卻在持續上漲,而且上漲的速度非常快。這是結構性問題,養老、醫療、教育、文化、體育這些服務業消費還沒有被滿足,出現了各個層級消費者“有錢沒處花的問題”,需要從供給側提高消費條件。
最近蘇超的火熱也說明了一個事實:人們是有消費熱情的。而制約在于,消費供給是不是達到了期待,消費場景是不是得到了充分釋放。
要改善服務消費的供給能力,應在以下四個方向發力:第一是放松管制。目前,在服務業領域里,仍然存在一些對進口國外服務的限制。政府已經提出,要進一步開放服務業,2024年,醫療、教育已經開始開放,這些產業要進一步降低門檻、擴大開放,提供更多優質供給。
第二,目前一些民營經濟在進入醫療、教育等領域時仍存制約,一些服務的提供還存在部門壁壘和管制,需要在服務業準入上大幅度減少制約。
第三,要釋放更多的消費場景。一些微觀層面的限制,比如一些大城市對于餐飲的外擺位做出限制;演唱會要求半小時內全部疏散人群;年輕人喜歡玩滑板,但在公共空間玩滑板存在限制等等,這些限制應該進一步放松。應加力打造、釋放更多的消費場景。例如,城市河道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開放給市民劃船;公園里提供更多綠地供大家扎帳篷露營,郊野公園建設一些餐飲住宿空間;社區空地多建幾個乒乓球桌等等。這些都屬于微觀的層面,可以用比較小的投入撬動大的消費,關鍵在于把工作做精細、做實。
第四是供給結構問題。一方面,大城市的服務業存在勞動力短缺,原因在于進城務工者受制于戶籍、住房、子女教育等因素,無法長期留在城市里。另一方面,是短缺和閑置同時存在,比如幼兒園面臨少子化,招不滿,可考慮將幼兒園服務的年齡拓展到3歲之前。
10年前我們的研究就顯示,外來務工人員受制于戶籍身份,在其他條件都一樣的情況下,人均消費比本地居民少16%~21%。目前有2.7億農民工和1億多城鎮居民需要實現戶籍轉變,從釋放消費的角度出發,大城市的戶籍制度需要加快改革。
破除服務業發展的迷思
消費的增長,更多依賴于服務消費的增長。服務消費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特點,就是要求服務的供給者及消費者在同一個時空環境中出現。很多服務消費的新需求,都更加適合在城市發展,尤其適合在大城市發展。
因此,在大城市發展服務業的過程中,首先需要破除以下幾點迷思:
第一是在重視制造業的同時,不能把制造業與服務業對立地看,片面地強調制造業比重。隨著制造強國目標的提出,中國當前制造業的競爭力來源,已經不再是低成本的生產要素,而是更多依賴創新。研發、設計,品牌服務等生產性服務業,都能夠為制造業帶來越來越強的賦能作用。因此,制造業越強,反而生產性服務業在增加值中的占比會持續提升。
在發展制造業的同時,不能形成生產要素要優先供應給制造業的思維,這會對生產性服務業的發展形成擠壓,反而不利于提高制造業的競爭力。
與此同時,大城市也需要建成消費中心城市。大城市在人口規模、人口密度和人口流量方面的優勢,能夠為一些新興服務消費創造空間載體,其中包括文化、體育、娛樂甚至餐飲的多樣性等,都將從大城市獲得更多的發展空間。
第二,在服務發展過程中,需要減少此前形成的一些限制性措施。其中,一方面是行業進入的限制,當前國家層面已經提出要加快電信、互聯網、醫療、教育等等領域的開放。通過服務業的開放,可以增加國內服務業的供給,提升服務業的質量,有利于促進消費,改善生活品質。有些外資的生產性服務業,也能夠更好地對國內其他產業產生帶動作用。
此外,在國內市場,民營經濟進入服務業也仍然面臨一些顯性或隱性的成本。一些地方政府之間的“內卷式”競爭,仍然在產生市場分割的效應,對于外地服務業企業進入到本地仍然有著各種隱性的壁壘。因此,要進一步改善營商環境,對于民營經濟進入到服務業領域,要減少制度性障礙。在跨地區經營方面,地方政府要更多地遵循公平競爭審查,對本地和外地企業一視同仁。
第三,人口和勞動力方面,隨著制造業出現替代人力的技術進步,將會有越來越多的人從事服務業。與制造業更多與機器打交道不同,服務業里的工作人員更需要與人打交道。我們的研究發現,越早進城的農民工群體,越能夠在服務業里找到工作,并且收入更高。因此,為了更好促進大城市的服務消費的發展,必須下大決心盡早降低外來人口落戶的門檻;對于暫時不能夠通過落戶來獲得當地公共服務的群體,要加大力度保障其子女入學,并更好地享受公租房、廉租房等公共服務。
第四是城市的空間格局,要更加順應人口向中心城區集聚的趨勢。相比較制造業而言,服務業更加需要人與人之間的見面和交流,因此,服務業比制造業更加依賴于中心城區的人口密度和人口流量。為此,需要改變在工業化時期形成的通過疏散人口、降低密度來緩解“城市病”的思維方式。隨著后工業化時期的到來,應重新順應人口向中心城區集聚的需要,在中心城區增加住房供應,包括為從事服務業的群體提供公租房和廉租房,使盡量多的人口能夠居住在工作崗位附近,減少職住分離,緩解交通擁堵。我們最近的研究已經用全球數據證實,越是在人口多的大城市,越是服務業比重更高的城市,通過人口重聚中心城區,有利于服務業發展和緩解城市擁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