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向東

2025年是英國作家簡·奧斯丁 (Jane Austen,1775-1817)誕辰250周年。簡·奧斯丁1775年12月16日出生在漢普郡史蒂文頓村的一個牧師家庭，一生創作了《理智與情感》《傲慢與偏見》《愛瑪》《曼斯菲爾德莊園》《諾桑覺寺》《勸導》等文學作品，以其獨具智慧的筆觸描繪了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英國社會風貌。

（圖為《成為簡·奧斯汀》電影海報）

簡·奧斯丁生活的年代恰逢英國漢諾威王朝喬治三世（1760-1820）時代，是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的時期，農業正經歷前所未有的變革，正如羅斯托所言“農業生產的革命性變化成為（英國）成功起飛的基本要素”，工業革命大潮涌動，城市經濟逐漸崛起，但社會仍維系著以身份等級為核心的傳統生活秩序。當時英國主要實行長子繼承制與限定繼承制等財產繼承制度，女性的社會角色被嚴格限定在家庭之內，婚姻幾乎是她們改變命運的唯一途徑。從簡·奧斯丁的現實人生和小說作品，可以深刻體會感受英國社會催生和哺育了信托制度的長子繼承制與限定繼承制等財產繼承制度對社會生活的影響，也為我們認識和理解信托的起源和發展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

一、英國財產繼承制度與信托

信托作為一種轉移財產與管理財產的制度起源于中世紀的英國，而中世紀英國的財產制度，尤其是土地制度，有很多獨特的地方。土地是封建社會的經濟基礎，土地與家族、血緣關系密切，正如托克維爾所說：“在繼承法以長子繼承權為基礎的國家，地產總是代代相傳而不加以分割，結果，家庭的聲望幾乎完全以土地體現，家庭代表土地，土地代表家庭。家庭的姓氏、起源、榮譽、失利和德行，依靠土地永久流傳下去，土地既是證明家庭過去的不朽證明，又是維護未來的存在的確實保證”。

早在11世紀，英國普通法對土地的轉讓、贈予、繼承等設置了重重障礙，并且附加了繁重的附帶義務，嚴格限制土地的自由轉讓。英國長期以來都實現長子繼承制和限定繼承制。不動產如土地的繼承從12世紀末形成了長子繼承制。

13世紀以后，英國形成了限定繼承制。長子繼承制規定長子獨享土地等不動產繼承權，剝奪了長子以外其他人的繼承權，限定繼承制規定如果家中沒有男性繼承人，那么為強化父系血緣，家業只能傳給血緣最近的男性親戚。與此同時，自中世紀起，夫妻一體原則就被納入英國普通法，成為英國法律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女性社會地位低下，在經濟上只能依附于男性，在教育領域男女不平等，女性被限定在家庭領域。

為了打破傳統的長子繼承制和限定繼承制，人們在實踐中采用了用益權制度。大約從13世紀起，英國就流行一種稱為用益的做法，被繼承人希望按自己的意愿安排身后地產，希望其他人也可以繼承其遺產，于是，被繼承人生前將財產轉讓給某人，采取用益的方式，在委托人去世后，由受托人按照遺囑將土地轉交給受益人，使長子繼承制和限定繼承制得以規避，以實現特殊的財富傳承的目的。在實行長子繼承制、嚴格限制土地自由轉移的英國封建社會，人們通過用益方式，使得土地的轉讓更容易，也使普通法禁止的做法成為可能，用益制度接著進一步催生了信托制度。從歷史的視角看，信托的起源和發展，傳播衡平法（編者注：衡平法是英國自14世紀末開始與普通法平行發展的、適用于民事案件的一種法律，是英美法系中法的淵源之一）的公平、公理、良知、正義等理念，并不斷促進經濟和社會的發展和進步。

二、簡·奧斯?。罕回敭a繼承制度影響的人生圖譜

簡·奧斯丁的人生是長子繼承制與限定繼承制的現實寫照。

簡?奧斯丁1775年12月16日出生于英國南部漢普郡偏遠鄉村史蒂文頓的牧師家庭，家庭經濟狀況并不寬裕。奧斯丁有八個兄弟姐妹，她排行第七，她有五位兄長，一個姐姐和一個弟弟，他們在寫作和物質生活上給了很多引導和幫助。簡的長兄詹姆斯牛津大學畢業后，繼承父業做了牧師。三哥愛德華被擁有肯特郡戈莫舍姆莊園（Godmersharm Park）和漢普郡喬頓莊園(Chawton Manor)的富有的親戚托馬斯?奈特爵士收養，并成為這些財產的繼承人。四哥亨利擅長人際交往，社會經歷豐富，當過兵、做過銀行家、牧師，在簡?奧斯丁小說出版交易中發揮著重要作用。五哥弗朗西斯和弟弟查爾斯成為英國海軍軍官，弗朗西斯晉升為艦隊司令，查爾斯做到海軍上將的職位。

簡·奧斯丁的父親喬治·奧斯丁來自一個古老而富裕的羊毛商人家庭。因為“長子繼承制”，喬治·奧斯丁的父親威廉·奧斯丁日子就過得挺艱難。喬治·奧斯丁9歲喪父，在富有叔叔照顧下從牛津大學圣約翰學院畢業，選擇了牧師這一體面的工作，擔任史蒂文頓教區和迪恩圣公會教區的牧師職位。1801年，簡·奧斯丁的大哥詹姆斯接替父親在斯蒂文頓教區的牧師職位，父親把牧師住宅讓給長子詹姆斯一家，帶著妻女遷居巴斯。

簡的姐姐卡桑德拉的愛情悲劇也是源于長子繼承制。福爾家族和奧斯丁家族有姻親關系，老福爾是喬治·奧斯丁在圣約翰學院的同窗，二兒子托馬斯·福爾與卡桑德拉相愛訂婚。作為次子，托馬斯也不可能繼承多少財產，他需要攢上一筆錢財結婚，于是他作為隨軍牧師去加勒比海，后不幸染上黃熱病去世，臨終前將自己賺到的1000英鎊都留給了未婚妻卡桑德拉。

簡?奧斯丁終身未婚，屬于沒有陪嫁財產的婚姻對象，幾乎沒有財產收入又無法通過婚姻來獲取經濟保障，依附家庭，在父親去世后靠兄弟們的接濟生活，一生就在家庭生活的狹小圈子度過，社交也基本限于家人親朋之間的往來。幸運的是奧斯丁家的兄弟姐妹感情很好，長兄繼承的錢財非常有限，另外幾個兄弟愿意每年籌款贍養母親和妹妹，收養三哥愛德華的奈特夫婦去世后，他繼承了所有財產，由于他的慷慨，1809年起簡·奧斯丁母女三人得以定居漢普郡喬頓村的鄉舍，有了穩定體面的生活。

簡·奧斯丁“用單身換寫作”，在那個年代，女性作家被視為不入流，奧斯汀寫小說都得小心翼翼地，避開家人及訪客在起居室一角偷偷在紙頭上寫小說。她把字寫在小紙片上，這樣可以輕易收起來，或者用紙蓋住。她生前發表的四部小說《理智與情感》《傲慢與偏見》《曼斯菲爾德莊園》《愛瑪》均以“一位女士寫作”（by a lady）匿名出版，在她去世后哥哥亨利·奧斯汀負責出版的《勸導》和《諾桑覺寺》中才首次出現了簡·奧斯丁這個名字和簡單的作者介紹。在其墓碑上兄長題詞：她的才思稟賦，未被凡俗人生消磨。在簡·奧斯丁紀念信托這一慈善信托的守護下，喬頓鄉舍這個十九世紀生活寫作的故居得以保護傳承。

三、簡·奧斯丁的作品：財產制度的文學鏡像

簡·奧斯丁的小說作品是長子繼承制與限定繼承制的文學寫照。

簡?奧斯丁的小說有一個貫穿始終的主題：財產繼承制度對女性經濟權利的剝奪，使女性不能繼承家產而不得不依附男性生存。她以獨到的眼光審視生活的時代，以女性特有的細膩和敏銳刻畫了英國鄉村中產階級的生活和思想，將鄉紳三四戶人家的家庭環境和社交場合作為小說背景，以婚姻、家庭、金錢、道德為主線，梳理愛情與物質、金錢與尊嚴的關系，展示了女性在社會和家庭生活中面臨的殘酷現實，通過對女性在戀愛、婚姻中的精神成長的感悟，再現了財產繼承、婚姻嫁娶、家庭倫理、金錢地位等世態人情。其現實主義文學表達成為展示社會風情以及人性面貌的精彩范本。

從《理智與情感》和《傲慢與偏見》等小說作品中，可以看到簡?奧斯丁生活時代財產繼承制度給人們帶來的影響。失去父親庇護的未婚女性，很有可能被家族新任繼承人逐出家門，從而使未婚女性失怙后不得不依靠兄弟或親戚，這讓她們普遍希望能盡早與有錢男子體面結婚。

以小說人物中女性主角為例，伊麗莎白、埃利諾這些女性由于“長子繼承制”和“限制繼承制”幾乎沒有個人財產。《傲慢與偏見》中班納特夫婦只有五個女兒，沒有兒子，柯林斯牧師只是班納特家的遠親，但根據限定繼承制，他成為了唯一的法定繼承人，柯林斯“您和表妹們當然會被掃地出門”的直白，揭示了當時社會寡婦帶著女兒的可憐境地。

《理智與情感》中，老鄉紳達什伍德去世，家族祖產屬于限定繼承制，因此他的侄兒亨利·達什伍德先生成為諾蘭莊園的主人，但亨利·達什伍德先生不到一年逝去，繼承人是亨利與前妻所生的兒子約翰?達什伍德。約翰?達什伍德繼承家族產業后，將達什伍德夫人和她的女兒們趕出了家門。所以理性的埃利諾感慨“財富與幸福的關系卻很大”。小說中沒有財產的單身女性四處尋找丈夫以安身立命，沒有家產繼承的非長子們則謀求與有資產的女性締結婚姻。簡?奧斯丁的小說對愛情、婚姻、家庭、金錢、社會人際關系的洞察思考，包含著超越歷史時空的對人性的審視和智慧哲理，使得她的作品成為常讀常新超越時代的經典，在世界文學史上占據獨特地位。

四、結語

時光荏苒，世事變遷。隨著英國衡平法的出現和信托財產制度的創立，法律開始賦予婦女獨立財產權。19世紀后半葉隨著英國司法制度的改革，已婚婦女的獨立財產權也不斷擴大，女性的社會地位也在不斷提高，她們在教育、選舉、財產、婚姻等各個方面也開始享有更多的權利。

1870年英國頒布第一部《已婚婦女財產法》，1882年，英國又修訂了《已婚婦女財產法》，進一步擴大了已婚婦女獨立財產權的范圍，從法律上承認已婚婦女的獨立人格。

1925年英國頒布《財產法》和《信托法》，廢除了長子繼承制度以及繼承方面男性優于女性的不平等原則，并進一步提高了配偶的法定繼承權。1925年財產法的頒布，標志著英國現代財產法體系的建立，廢除了長子繼承制，打破了家族資產必須由長子繼承的傳統，使得資產可以被拆分出售或由女兒繼承，確保了長子與其他子女的利益均衡；廢除了限定繼承制，打破了男性優先的原則，允許不動產和動產在無遺囑情況下，依據法定繼承順序進行分配，實現了性別平等。這一改革對英國社會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正如英國法律史學家弗雷德里克·威廉·梅特蘭曾說，“如果有人要問，英國人在法學領域取得的最偉大、最杰出的成就是什么，那就是數百年發展起來的信托”?，F代信托制度的建立，是人類社會法律制度上的一個偉大進步。

250年后的今天，簡?奧斯丁仍然在全世界范圍內掀起熱潮，隨著作品的翻譯和傳播，簡?奧斯丁早已從身前岌岌無名被缺錢困擾到身后成為世界性的文學現象，形成利潤驚人的文化品牌和文化產業，其魅力在于與時俱進，在社會文化變遷中不斷生成新的文化生態，她本人的故事和作品被不斷閱讀、改編、研究、重構和搬上銀幕，被不斷賦予新的意義。

然而，簡?奧斯丁在其作品里以敏銳的現實主義觀察力，描述了一個特定的社會和經濟轉型時期，承載著歷史背景、女性地位、婚姻法和習俗、財產制度、遺產法、財產繼承，為我們認識英國當時的財產繼承制度提供了社會畫卷，為我們理解信托的起源和發展提供了樣本依據，也在提示著我們：在懷舊中不忘時代進步的力量。

作者劉向東，北京大學金融學博士，高級國際商務師，資深信托專家。